封面图片来自《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
文/一碗甜甜的豆花
近日,剧《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落幕。我追了一遍,像看一年多前的小说一样,又被深深触动了。
阅读和看电影,一种乐趣来自于重读和再看,你体验到了与原来体验不同的东西。
再次进入这个故事,我的表现欲再次被激起,而这一次,我想和你说一些和上次不一样的东西。(之前写过4篇关于“那不勒斯四部曲”的文章。单击文章末尾的链接阅读它们。)
为什么我们对这个故事如此着迷?
说那不勒斯四部曲是世界上最受女性读者欢迎的小说,恐怕不为过。而且很多读者一拿起这本小说就欲罢不能,非要一口气看完。
但对它的评价并不都是正面的,尤其是第二部,受到读者的诟病。有人说,当小说的情节进展到主人公的青年时代,故事就开始陷入俗套;也有人说“女人的追求还局限于迷恋哪个男人,真让人失望”。
作为这部小说的忠实读者,我当然认为它引人入胜。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评论家的批评是有道理的。这个故事有点老生常谈,男主角也不帅也不独立。
但不得不说,评论家口中的“缺点”,——,千篇一律的故事,有缺陷的主人公,也是这部小说吸引读者的地方。
具体来说,为什么我们会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
首先,这个故事所讲述的“贫穷女性的奋斗”这个主题,在我们这个阶级固化、女性意识觉醒、安全感普遍缺失的时代,特别容易引起共鸣。
其次,这个故事中设置的多层次“二元对立”增加了故事的戏剧张力。
最后,伊莲娜饰演的敏感脆弱的叙述者,以一种“尴尬”的真诚,道出了自己的自卑、恐惧、虚荣和对自己的厌恶,与不完美的读者达成了某种默契。
阶级过渡与女性奋斗的主题产生共鸣。
从第一本书开始,作者埃琳娜费兰特就一直在努力构建这个故事的现实土壤。她通过叙述者埃琳娜的口向我们展示了他们生活的世界:
这是一个充满致命词汇的世界:毒气、战争、废墟、工作、轰炸、肺结核、感染……这些词汇是主人公恐惧和担忧的根源。
这是一个充满暴力的世界:在外面,男人们为债务、地盘、名誉而战;在家里,他们稍有不满就对妻女拳打脚踢。人们主张用暴力解决问题,但也屈服于暴力。
这是一个连空气都散发着“悲惨”味道的世界,也是一个每个人都没有多少安全感的世界。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两位主人公伊莲娜和莉拉出生在那不勒斯一个破败的郊区,——,社会的最底层。
他们都很聪明,学习也很好。在他们心中,学校是光明的,是安全的,与贫穷凄凉的家庭完全不同,所以学校成了他们的避难所。他们以《小妇人》的作者为榜样,视知识为生命线,希望有一天知识能变成财富,带他们远离那不勒斯。
贫瘠的现实和主人公对痞子的恐惧与排斥,构成了推动故事向前发展的巨大力量。主人公逃离底层的欲望和行动也成为了这个故事的核心主题,正如老埃琳娜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我的一生只是一场庸俗的提高社会地位的斗争。”
讲述主人公从底层逃出,靠个人奋斗实现阶级过渡的故事,很精彩。当男主角是女性时,故事就更复杂了。拥有3354的多维发展空间,她们不得不与自己的出身,与自己内心自我毁灭、自我抛弃的思想抗争,克服自己与生俱来的“性别缺陷”,摆脱根深蒂固的社会期待和偏见。
《那不勒斯四部曲》就是这样一个关于“如何逃离底层”和“女人如何走出困境”的故事。
类似的故事在今天特别流行。像我之前介绍的《斯通纳》 《毒木圣经》,擅长写女性困境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丽丝门罗,以及最近流行的《82年生的金智英》 《坡道上的家》等小说和纪实文学,都在讲述类似的主题。
这种题材在今天特别流行,因为它拨动了人们最敏感的神经:人们越来越觉优艾设计网_电脑技术得阶级在固化,世界在动荡,生活没有安全感;女性独立、女权的声音此起彼伏,但女性生活的现实世界依然充斥着对女性的偏见、歧视和伤害。每个人都需要方向,对自己的行为和处境的解释,以及某种集体共鸣。
在读者对这部小说的评论中,最常见的词是“共鸣”,共鸣的是女性的友情和主人公的奋斗。之所以会产生共鸣,大概是因为我们在努力走出困境的同时,对主人公投射了太多的期望和理想。
那么,埃琳娜和莉拉满足我们的期望了吗?
结果,他们脱离了底层,实现了某种程度的独立。但是,他们的成功逃脱并不完全是个人奋斗的结果,也不是靠自己的努力。
己的努力,获得了与男性同样的成就。在人生的某些阶段,她们都利用了自己对男性的吸引力,去获得更广阔世界的入场券。所以,对于那些呼吁男女平等、呼吁女性靠自己实现独立的读者来说,埃莱娜和莉拉给出的答案显然是不够的。
然而,小说的任务并不是展现一个“应该的”、“理想的”世界,而是表现一个“事实上的”世界。这部小说并非宣扬埃莱娜、莉拉的选择是正确的,也不是要将她们塑造成女性独立的表率,而只是表现女性真实的抗争、真实的困境、真实的失败、真实的无奈。
二元对立的设定增加戏剧张力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在这个故事里做了很多“二元对立”的设定:
两位主人公想要逃离的旧世界与向往的新世界是一组对立;
莉拉失学后所流连的市井社会与埃莱娜所在的象牙塔是一组对立;
莉拉所嫁的那不勒斯小商人阶层与埃莱娜的老师加利亚尼所在的知识阶层是一组对立;
莉拉离家出走后的更底层的世界与埃莱娜所嫁入的公知家庭是一组对立;
在人物性格设定上,莉拉与埃莱娜也处在天平的两端——莉拉外表瘦小内心强大,直率、犀利、善恶分明,遇事有决断,像一把利刃;埃莱娜外表美丽匀称内心脆弱、敏感、自卑、温顺,喜欢迎合别人,像一只绵羊;
甚至对莉拉来说,斯特凡诺和尼诺的吸引力,也在于他们背后那截然不同的世界。
故事中的很多戏剧冲突都来自于这种对立所产生的张力。
比如莉拉失学后,埃莱娜的学校成了她触不可及的梦想;而埃莱娜为学业烦恼、在学校被男生欺负时,莉拉那看似轻松有趣的生活也令她羡慕。
再比如,随着两位主人公懂的越来越多,见识日益增长,她们所处的旧世界日益显露出粗鄙的本色;家人在她们心中的形象,也好似破开了正直和善的表皮袒露出低俗粗鲁的本性。
第二季中有一段情节,是埃莱娜和莉拉一起去参加高中教师加利亚尼老师举办的聚会。这段算得上第二季最精彩的情节之一,知识阶层的象牙塔世界和底层现实世界之间的对立和冲突,在这个情境里初次显露出来。
那天,莉拉听说埃莱娜要参加聚会,便央求埃莱娜带她一起。莉拉原希望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见证埃莱娜越来越宽广的世界,认识有学识的人。
但到了聚会,莉拉发现所有人都围着埃莱娜转,没有人照顾她,没有人欣赏她。这让莉拉深受打击。
埃莱娜和几个同学围绕加利亚尼老师形成一个小圈子,他们用莉拉不熟悉的文绉绉的方式,发表着关于核战争、殖民主义、戴高乐主义等政治议题的看法,争论着改变世界的方式。
在他们争论正激烈的时候,莉拉突然拉了拉埃莱娜,说斯特凡诺来接她们,她们该走了。
在回程的车上,莉拉抨击聚会的沉闷、无聊,嘲讽知识分子故弄玄虚、毫无思想,只会鹦鹉学舌:“他们的脑子里没有任何一种思想是他们自己的,是他们自己动脑子想出来的。他们知道一切知识,但实际上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嘲讽触怒了埃莱娜,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味道。
作为旁观者,我们可以看出莉拉的嘲讽部分是出于嫉妒、愤怒和悔恨:她嫉妒埃莱娜所拥有的那些原本也应该属于她的关注;此外,那样的场合让莉拉相形见绌,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因一次错误选择而放弃了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然而,即便是气话,莉拉的话里也潜藏着部分真相——她看穿了那群知识分子的傲慢、自以为是和不切实际。
人们应该如何改造社会、抵制不公?到底是知识分子的言论革命更有效,还是底层的真实抗争更有效?
在第三季和第四季,类似这样的现实问题更多地在这个故事里生根。围绕这些问题,埃莱娜和莉拉之间还有更多交锋,并激发出更多的戏剧张力。
不完美叙述者的魅力
这部小说以埃莱娜作为第一人称的叙述者。她以“令人尴尬”的真诚,袒露她的自卑、恐惧、虚荣以及她对自己的厌恶。但这样做的效果不是让读者更讨厌她,反而让她收获了更多的理解。这是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读者和观众都是有缺陷的人,我们在生命的某些时刻都会有嫉妒、虚荣、想要迎合别人等负面心理,有一些情绪甚至说不清道不明。但埃莱娜用如此坦诚的方式、精准的语言让那些心思和情绪显形。因此,众多的读者在她这里获得了集体共鸣。
将这部小说中的叙述者埃莱娜与简·奥斯汀小说中的第三人称叙述者做个对比,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这也是受英国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小说机杼》的启发。另外,如果你以前没有留意过小说中的“叙述者”是谁,那么下次阅读时不妨仔细捕捉一下那个并非作者本人的“叙述者”):
奥斯汀的叙述者有一套成熟而稳定的处世规范,TA对世界的规则以及每个人应该做什么胸有成竹。TA嘲讽TA所叙述的人物,这种嘲讽是建立在一种稳固的道德规范基础上的,如果人物的言行偏离了这个人所处的身份规范,那么TA的言行就是可笑的。
但正如詹姆斯·伍德所说,这种关于是非对错的确定性早已被历史洪流卷走。像埃莱娜这样、对是非对错不确定的叙述者更受今天读者的欢迎。
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可以说是因为当代读者都不喜欢简单的道德判断,也可以说是因为我们对是非对错的追求早已让位于对人性的追问和探寻。
埃莱娜虽然真诚地袒露了自己的偏狭和缺陷,但她袒露自己并非是任由读者去嘲讽她。她袒露缺陷,又袒露对这种缺陷的自我厌恶和自我批评,实际上是想获得读者的谅解,是想与苛刻的读者就她的不完美达成某种和解,同时,她也在带领苛刻的读者与自己的不完美和解。
在其中,每一个读者都会体会到人性的幽深复杂。相比之下,奥斯汀式的道德规范似乎简单了一些。
我们对埃莱娜这样的不完美叙述者的谅解,其实与我们这个社会所推崇的价值观有关。《未来简史》的作者赫拉利将我们时代盛行的价值观概括为“人文主义”。
赫拉利说,根据人文主义的观点,人类从自己的内在体验中寻找意义,人类自己就能判断善恶、正误、美丑。“要聆听自己的声音,对自己真诚,相信自己,追随自己的心,做让自己快乐的事”,是人文主义的口号。
这里摘录一段《未来简史》对人文主义的评述,读了这一段,你会更加理解,为什么我们会谅解那个一点都不完美的埃莱娜:
如果一位现代女性想知道自己有外遇有何意义,她不太可能盲目接受神父或某本古书的判断,而是仔细审视自己内心的感觉……
如果连这样还是觉得琢磨不定,她就会找一位心理治疗师,把一切都告诉他。
理论上,现代的心理治疗师与中世纪的神父站在同一个位置……实际上,两者有一个巨大的差别:
心理治疗师并没有一本定义善恶对错的《圣经》。当这位妇女说完故事的时候,治疗师不可能忽然破口大骂:“你这个邪恶的女人!你犯了一个可怕的罪!”当然,他同样不可能赞美她说:“太好了!你真棒!”
相反,不管这位妇女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治疗师最有可能做的事,就是用一种温暖关怀的声音问:“那你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呢?”
在人文主义价值观的影响下,人们看见的不是一个行为的对错,而是这行为背后的人的感觉。人的感觉是重要的,它为行为赋予合理性。相比之下,完美就显得不是那么值得追求。正因如此,我们愿意倾听埃莱娜的心声,也愿意接受她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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